1.

二十歲的阿順,成為村裡捕蛇的專家。

他厭惡蛇。因此不論是看到、聽到有蛇就會去抓蛇、殺蛇。久了村裡的人都知道阿順對蛇很有一套。連鎮上蛇店的人都知道。他們甚至來跟阿順談過,要他連田也別種了,專門抓蛇賣給蛇店,就夠吃穿了。

但是阿順從來都沒有接受這個建議。他對主動去獵蛇這件事沒有興趣。或者說,他對蛇這種東西沒有興趣,他只是打從心底厭惡蛇。他在面對蛇的時候,並不是不害怕,而是從內心深處泉湧而出的厭惡壓過了恐懼。

奇怪的是,他並不曉得自己為何對蛇這麼有辦法,好像這是一種天賦。他在面對蛇的時候,並不像面對一坨屎,雖然他也厭惡屎。他總是會立刻找個東西把蛇給解決了。更令人奇怪的是,他手上的樹枝隨便一揮就能壓住任何蛇的七吋。如果他拿的是鋤頭,那尾蛇大概就只能曝屍荒野了。

阿順仍舊種著他的薄田。村裡的人遇到蛇還是會去找他,抓了蛇偶爾也會賣給蛇店,但他始終是業餘的專家。也不知在什麼時候村民開始稱呼他阿蛇,而不再稱呼他阿順。就是個綽號,他也不介意。他阿舅就叫做雞屎。

於是阿順消失了,阿蛇仍舊種著他的薄田。

2.

十歲的阿順常常盯著泡在蛇酒裡的蛇發呆。

他的阿舅雞屎,是個很會泡蛇酒的人。還有虎頭蜂酒。村裡的人補到蛇了,或是發現了虎頭蜂窩,往往就來通知雞屎。大家會合作,泡製成一缸缸強身健體的補酒,讓這些東西不會「討債」。

基本上,泡蛇酒、虎頭蜂酒是農人的休閒活動。在鎮上還沒那麼熱鬧前,沒人想過這個東西可以賺錢。原則上,雞屎每回去充當鄰人的泡酒顧問,多少是為了娛樂。

蛇酒怎麼泡呢?抓到蛇後,得先給牠餓個七八天,讓蛇先把肚子裡的髒東西排掉。
然後,找個夠大的瓶子或水缸,先放米酒,再把蛇放進去讓牠在酒池裡慢慢死去。等蛇不動之後,再倒高粱酒混合。阿順還記得阿舅告誡過他,一開始不能就用高梁酒來醉死蛇,不然一身好料就會通通壞壞去。

阿順還跟幾個大人去摘過蜂窩。大家合力先用袋子把蜂窩罩住,摘下來後在裡頭灑米酒,等到虎頭蜂昏死後,再一隻一隻夾進酒瓶裡去。阿順也吃過蜂蛹裡的幼蜂。對鄉下的孩子來說,那也是一種娛樂。

可是後來,阿順像是失了神似的,常常在阿舅家盯著瓶子裡的,缸子裡的,已經死去的蛇,良久,發呆。雞屎看到他的外甥兩個眼睛都沒了神采,覺得事情不妙,趕緊讓阿順他阿母帶阿順去廟裡收驚。

喝了一些符水之後,阿順家裡當然再也不讓他隨便亂跑,也特別顧忌他去阿舅家。過了好一陣子,阿順才逐漸恢復過來,能夠像個普通的孩子,也不再對蛇那麼注意。

後來,阿舅問他為什麼盯著蛇發呆,阿順總也說不上來。




3.

這不是個運氣很好的一天。

對於農人來講,該來的雨水沒有來,就是一個焦慮。接下來造成大家灌溉分配的糾紛,又會形成更嚴重的人際焦慮。阿蛇一邊鋤田一邊想著心事。而昨晚阿母的舊症頭又揚了起來。

忽然阿木仔的兒子大摳來叫他,他才回過神來。阿木仔家裡養著雞,最近幾天蛋的數量少了,懷疑有蛇來偷蛋。果然今天被發現了。他們困住了那尾臭青母,但阿木仔剛好去鎮上辦事,家裡沒人敢靠近。阿木嫂就遣小孩子來找阿蛇。

阿蛇帶著鋤頭跟著大摳去了阿木仔的雞舍。臭青母蜷縮在一個不好下手的地方,仍然在吐著蛇信。體型不小,看來大概有兩公尺以上。這種蛇雖然沒有毒,但個性很是兇猛。

阿蛇看了看,鋤頭不夠長,靠過去也沒好站的地方。得先把蛇引出雞舍。他找了更長的竹竿,去撥那尾臭青母。蛇動了。不過角度不好,視線不佳,阿蛇又用竹竿試著去戳蛇身。

臭青母速度很快地竄出雞舍,往草叢裡鑽。阿蛇想用竹竿打蛇的七吋,但一揮動竹竿卻去打到雞舍的頂蓋,這給了臭青母逃命的機會。眼看蛇竄了出來,阿蛇拿鋤頭往草叢去追。

農家多半不富裕,對於這種偷吃小雞和雞蛋的蛇,向來是義憤填膺,非致牠於死不可。再者臭青母會發出臭味,誰也不會有什麼好感。阿蛇衝進草叢,模糊中蛇身晃動,二話不說就給牠一鋤。

但那不是臭青母。阿蛇把抽動的蛇身撥出來,發亮的蛇鱗卻沒有細長的身體,有稜有角的頭卻也有四隻腳。阿蛇打中的是一尾石龍子。一種跟蛇很像的四腳蛇。陽光下石龍子的顏色特別豔麗,就像垂死的詭異彩虹。

讓臭青母給逃了,連阿木嫂都略覺可惜,阿蛇有點尷尬,咒罵了幾句。只是怎麼會這麼湊巧。阿蛇跟大摳說下次再看到那隻臭青母就趕快來叫他。口氣裡似乎跟那尾臭青母結了怨。他又瞥了石龍子一眼,陽光下石龍子的鱗片反射著強烈而刺眼的光芒,空氣裡有臭青母留下的腥味。阿蛇的心臟突地一跳。

他並不知道,是那尾石龍子跟他結了怨。


4.

廟祝給阿順收驚後,跟阿順他阿母說,以後這個小孩離蛇要遠一點。阿順會在泡蛇酒的缸子前發呆,那是因為賢仔不肯走。

說到賢仔,大家的神色都有點暗了下來。個半月前賢仔才出殯,賢仔他阿公就因為太過悲傷也倒了下去。這個老人家以前帶領村人對抗過不公平的保正,大家都很尊重。孫子賢仔才十歲就死了,誰聽了都會覺得有點哀淒。

阿順親眼看著賢仔在他面前死去。那天,兩個小孩跑到後山去,發現一尾蛇想要咬蟾蜍。賢仔的膽子比阿順大,拿了樹枝就去介入人家的戰局。蟾蜍逃走了,但賢仔卻給蛇咬了一口,跌倒在地上。

小孩哪裡知道龜殼花有多毒呢?他們只知道從小長輩就告誡他們,山裡頭各式各樣的生物都是死去的人變化的。有時候山神或各種魑魅魍魎也會變身成各種動物與昆蟲。無論如何,遇到這些生靈,最好是走遠一點,避開牠們。

其實像蛇這種東西,如果有威脅性,老人家多半抓了蛇,拿去山上放掉。當然也是有不理會這種敬畏感的人,像雞屎就是。像賢仔這種好動的小孩,就是在矛盾的觀點中長大。他知道蛇有毒,但不知道那是一尾龜殼花。

阿順跑下山去求救,等到大人慌張地衝上山來,賢仔已經沒了氣息。




5.

晚上,阿母的哮喘還是沒多大起色,阿蛇就在擔心中迷迷糊糊睡著了。

他做了一個很怪異的夢,但醒來後卻記不清楚,隱隱約約似乎在夢中出現過一些詭異而豔麗的色彩。他想起來了,那是一尾昨天被他誤打致死的石龍子。他嚇出了一身冷汗,這才真正從夢裡醒來。

此後,這尾石龍子無時不刻出現在他的身旁。

吃飯的時候,掀開鍋蓋,石龍子就會從鍋裡爬出來;洗澡的時候,用瓢子舀水,石龍子就會在水瓢裡;要睡的時候,他會看見石龍子鑽進他的棉被;起床的時候,眼睛一睜開,石龍子就爬在他的枕邊。

阿蛇應該要去收驚。但這麼大一個人了,他想他是中邪,這可不是簡單的事。村裡是沒有秘密的。阿蛇不想被人指指點點,自然不敢跟任何人講。好在除了有時會被石龍子的神出鬼沒給嚇到,身體倒也沒出什麼狀況。只是眾人眼裡的阿蛇,偶爾多了點渾渾噩噩。

過了一些時日,石龍子幾乎整天就在阿蛇旁邊竄來竄去,但他好像已經麻木了,習慣了。那天他特別疲倦,午後,石龍子鑽進他的身體裡,他就在樹蔭下睡著了。他再度做起五顏六色的夢。這次他想特別記清楚夢裡出現的東西。他很用力去注意。那是一張臉。一張慘白的小孩的臉。那是誰呢?阿蛇從沒見過這個大約十歲的孩子。他感到狐疑,就在這時,有人來搖他的肩膀。

6.

阿順的阿爸跟賢仔的阿爸是結拜的兄弟。當初阿順跟賢仔還在肚子裡的時候,兩家就說好了,如果生出來是一男一女,那就是指腹為婚了。

可是兩個都是男孩。也就是說,阿順跟賢仔從一出生就是換帖的兄弟。

賢仔比阿順大兩個月。從小,賢仔就比阿順高壯,阿順生的病也比賢仔多。兩個人的強弱一眼就能看出來。當然,從小就玩在一起,跟其他小孩起了爭執的話,賢仔從來都是幫阿順出頭的那一個。

阿順他阿爸後來被日本人召去做軍伕,沒多久死訊就傳回家裡。賢仔他阿爸因為腳有點跛,躲過一劫。可惜的是,賢仔十歲那年沒有躲過蛇吻這一劫。阿順見到賢仔的死狀,嚇哭了很多天。但賢仔的阿爸卻沒有哭,連賢仔的阿公倒下去的時候,也沒有掉過一滴眼淚。

死亡就是這樣。雞屎跟阿順說,做人就是這樣,你以後長大就會知道。


7.

阿母的哮喘又發作了。而且很嚴重。鄰人趕緊來通知阿蛇,要他去鎮上找先生來。

阿蛇跟阿木仔借了三輪車,急急忙忙踩去了鎮上。無意間經過了蛇店,他竟然停了下來。

都已經這麼緊急了。但是阿蛇看見蛇店門口的蛇籠裡,有一些他熟悉的臉孔。他早死的阿爸,小時候帶他去後山巡水的阿公,前兩天過世的榮發伯,還有一尾漂亮的石龍子。都是那些死去的人變化的。他要把那籠蛇買下來,蛇店的人也認識他,覺得奇怪。但阿蛇看起來神色慌張,又說急著去找先生,也就不多問,把那籠蛇給了他,沒收他半毛錢。

阿蛇就這樣騎著三輪車,載著一籠蛇,以及一個先生回到村裡。那個先生還問他,這籠蛇是要拿來泡酒的嗎?

阿蛇這時想了起來。夢裡那張慘白的臉,叫做賢仔。


8.

阿蛇把先生載回鎮上的時候已經接近黃昏了。他連聲向先生道謝,感激他鎮住了阿母的哮喘。先生仍然對身旁那籠蛇感到好奇。他還說如果泡酒的話,記得要留一杯給他。

他騎著三輪車,並沒有立刻回村子裡去,倒是騎到後山附近,提著蛇籠,在林子的深處把籠裡的蛇都給放了。他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做,就像他也不清楚為何他對抓蛇這麼有辦法。不過他以後大概不會再去抓蛇了。他的腦中一片空白,所有的動作都不假思索。剩下的念頭只有一個:賢仔原來已經死這麼久了。

他把三輪車騎回阿木家裡,大摳看見他,叫著阿蛇叔,阿蛇叔。

他對大摳說,叫我阿順叔,以後,不要再叫我阿蛇了。